【www.chawenzhang.com--经典散文】

庄子秋水原文及翻译【第一篇】

《庄子》外篇·秋水原文及译文庄子秋水原文及翻译。

  以下是编辑为您整理的《庄子》外篇·秋水原文及译文,供您参考,更多国学经典请点击国学频道(https://外篇·秋水

  作者:庄子及门徒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 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 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 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 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 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 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 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 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 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 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 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 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 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 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 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 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 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 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 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 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 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 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 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 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 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 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 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 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 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 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 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 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 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 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 ,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 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 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 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 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 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 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 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 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 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 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 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 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 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 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 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 、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 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 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 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 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 ,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 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 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 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 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 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 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 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 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 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 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 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 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 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 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 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 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 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 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 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 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 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 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译文

  汛期准时,夏天的洪水暴涨,百川汇入黄河。秦晋高原流到 中州平原,黄河水量猛增,河面愈展愈阔。隔河遥望对岸 ,偶见牲畜点点如蚁,已难辨是牛是马了。此时黄河水神 ,百姓叫他黄河伯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笑盈盈的从上 游漂下来,沿途视察他管辖的领水。水是这样多哟,连他 自己都感到很惊讶。心头冒出一个愿望:“天下第一壮观 ,这回总该轮到我了?”

  黄河伯伯顺水东漂,途经山东半岛,向着北海(渤海 )漂去。在出海口,东望无涯,但见海神,名若,在水天 一线处拱手欢呼:“你好,河伯。”此时洪波翻滚,水色 暗蓝,四面合围,回头看来时路,细细一脉黄浆而已。回 想九曲十八湾,滔滔八千里,竟似短短一梦。河伯失去得 意的笑脸,露出惘怏的愁容,叹气自责,对海若说:“记 得河边百姓常唱:‘道理懂得多,谁都不如我。’原来是 在挖苦我呀!是也是哟,鄙人一直相信,孔丘著书最博学 ,伯夷让国最义气。别人笑我迷信,我反骂他狂妄。现在 我下了海,看不见你有岸。你才是天下第一壮观呀!如果 不来参观你的领水,那我就可怜啦,一辈子被专家嘲笑。”

  海若说:“谈海勿找井鱼。他被环境禁闭了,不相信 有海。谈冰勿找夏虫。他被季节融离了,不相信有冰。谈 道勿找小知。他被教养束缚了,不相信有道。这回你摆脱 了八千里河岸的束缚,参观大海,终于明白自己可怜,现 在可以同你谈谈大道理了。只说水量,天下第一壮观当然 是海。岂止你那百川,千川万川都得归海,每一秒都在灌 入,不晓得要灌到何年何月,仍然灌不满。海底某处有个 漏洞,名叫尾闾,就是肛门,每一秒都在漏出,也不晓得 要漏到何年何月,仍然漏不空。春后水涨,秋后水落。雨 年水多,旱年水少,这方面的甘苦,你是尝够了的,我浑 然不觉察,海平面不升不降。海有多大,你难以想象。你 去同长江比,长江就比你大。长江加上你同我比,我都觉 得不伦不类。我与你们不在同一层次。我们之间存在着若 干个数量级的差距。但是,我从来不敢在你们面前狂妄自 大。因为我明白,是天赐我海水,是地赐我海床,是阴阳 二气赐我海魂,正如天赐你河水,地赐你河床,阴阳二气 赐你河魂。我在天地间,好比小石小树在大山上,只嫌自 己太小,岂敢自大。东海、南海、西海,再加上我北海, 在天地间有多大呢?不正象磨粮食的水磨在大湖边吗?降 一个层次看,中国大陆在四海内有多大呢?不正象一粒稗 子在公家的粮仓内吗?动物有多少类,植物有多少类,微 生物又有多少类,说不清楚,笼统称为万物。人类只是万 物之一类而已。这就是说,在万物内,人类只占万分之一 ,够可怜了。如此可怜的人类还要分散在瀛海的九个大陆 ,各自聚居在能种粮食能通车船的狭小地区。中国大陆只 是九个大陆之一而已,这就是说,在万物内,中国人只占 九万分之一,不正象马身上一根毛的毫尖吗?一根毛的毫 尖,五帝在上面一个禅让一个,三王在上面一个推翻一个 ,仁人在上面忧虑,能人在上面辛劳,仅仅如此而已。伯 夷让国,放弃毫尖,大家颂他义气。孔丘著书,谈海毫尖 ,大家夸他博学。这些都是人类的自夸哟,不正象你从前 以水多而自傲吗!”

  河伯说:“懂了。天地属于宏观领域,毫尖属于微观 领域。我的看法对吧?”

  海若说:“不对。物质存在的空间,可以大到无限大 ,可以小到无限小。物质存在的时间,可以长到无限长, 可以短到无限短。物质演变的形态,多种多样。物质循环 的过程,无始无终。所以,大知之士超越宏观微观的限制 ,认识到物质存在空间大小皆是无限的,自身微小他不遗 憾,自身宏大他不骄矜;打破古代现代的隔阂,认识到物 质存在时间长短皆是无限的,生命短暂他不求寿,生命长 久他不厌烦;顺从兴衰浮沉的安排,认识到物质演变形态 乃是无常的,有所获得他不惊喜,有所损失他不担忧;把 握新陈代谢的大道,认识到物质循环过程乃是无尽的,生 存在他未必是福,死亡在他未必是祸。人啊人啊,你算算 吧。你懂的有多少,你不懂的比你懂的又多多少?你来到 这世界多少年了?你来之前,这世界已经有多少年了?比 你来之后又多多少年?短命的小知呀,你想探索无限的时 空,除了迷失自己,还能捞到什么!河伯,空间既然可以 无限小,比毫尖更小的物质就可以无限多,毫尖就不能被 你当作微小。空间既然可以无限大,比天地更大的物质就 可以无限多,天地就不能被你当作宏大。什么宏观微观, 不通!”

  河伯说:“世人议论,都说,小到无形,大到无边。 真的吗?”

  海若说:“细小观察庞大,望不见边。庞大观察细 小,看不清楚。这是合乎常情的。米粒很小,山包很大。 双方不在同一层次,不便互相观察。世人所谓大小,无论 多大多小,都限于有形体有边界的物质。无形体便不能分 割,而物质是能分割的。无边界便不能围量,而物质是能 围量的。可见世人所议论的不是物质,或另有所指吧。总 而言之,物质的外部结构可以用语言描述,物质的基本粒 子可以用臆想推测。如果有某种东西,语言难述,臆想难 测,那只能是非物质,是无,是道。道,这种东西,既没 有外部结构,又没有基本粒子,超出了有形体有边界的物 质范围,没法言说,没法象喻。道即是无,所以得道者实 践无为主义。他的行为,既不想伤害人,又不想恩惠人, 只是顺从自然而已。他做事排除了功利的动机。他待人平 等,不轻贱守门的奴隶。他不挣钱,钱送上门,他也不拒 ,用不着谦让作揖。他办事不求人,全靠自己。他谋生不 努力,足够温饱而已,但也不笑骂别人的贪鄙。他全身不 带俗气,但也不故作清高,惹人毫异。如果必须表态,他 便追随大多数,以免被孤立。他为人正派,长官面前无媚 态。别人跑去阿谀权贵,他也表示谅解。赐他赏银,他不 感激涕零。擢他升官,他不提前上班。给他申斥,他不以 为羞耻。关他监狱,他不觉得侮辱。这是因为,在他看来 ,所谓是与非,不过是相对,哪有什么真是真非;所谓大 与小,不过是比较,哪有什么真大真小。听那些道友说, 道高德高,坐忘名誉,坐忘功利。又说,得道之人,最守 本份,坐忘自身。”

  河伯说:“真是真非都没有了,怎样测定万物内在价 值的高低呢?真大真小都没有了,怎样度量万物外在形体 的大小呢?”

  海若说:“用大道的观点看,万物价值本无高低之分 。请万物自己观看,总是自身价值高,他身价值低,用世 俗的观点看,价值高低由外界定,自己作不了主。用层次 的观点看,因为自己形体比下层大,所以自身为大,那么 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大了;因为自己形体比上层小,所 以自身为小,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小了。天地很大 ,同上层比一比,也就小了,与米粒无异了。毫尖很小, 同下层比一比,也就大了,与山包无异了。你若懂得这个 道理,便能发现层次有无限之多啦!用功能的观点看,因 为自己具备某一功能,而对立物恰恰缺乏这一功能,所以 自身已完备,那么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完备的了;因为 自己缺乏另一功能,而对立物恰恰具备那一功能,所以自 身还欠缺,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欠缺的了。东方天 空有朝霞,而西方天空没有,所以东方自称完备。西方天 空有晚云,而东方天空没有,所以西方自称完备,你若懂 得东西双方虽然对立,可是谁也离不开谁,都靠对方的没 有,映照自己的有,都靠对方的欠缺,衬托自己的完备, 便能发现万物都备有其功能啦!用愿望的观点看,个人认 为此物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此物必须存在,那么万物都必 须存在了;个人认为彼物有铲除的必要,所以彼物必须铲 除,那么万物都必须铲除了。你若懂得好国王尧爷爷和大 暴君夏桀王,同样的都认为自己必须存在,而自己的敌人 必须铲除,便能发现人类的各种愿望是处在怎样矛盾的局 面啦!”

  海若又说:“古时,尧让帝位给舜,舜让帝位给禹 ,不流血的交班遂成美谈。燕国国王,名哙,现代人呢, 听了说客苏代先生瞎吹,让位给相爷的儿子,名子之。国 人发现子之是坏蛋,不满,到处造反,齐国出兵干涉,杀 燕王哙,斩子之,灭燕国。这就是学尧舜的下场。古时, 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王,周武王推翻暴君商纣王,流血的 造反遂成佳话。楚国白公,名胜,近代人呢,不忘佳话, 兴兵造反,失败而死。这就是学汤武的下场。美谈佳话成 了笑柄,可见禅让啦造反啦价值是个变数。正价变成负价 ,因时而异,哪能照抄古典,宫殿栋梁又粗又长,打仗抬 去冲撞城门,当场奏效。抬去寒窒鼠洞,栋梁显然不行, 如果尺码不合需要,形体大又怎样。骐骥骅骝,皆骏马哟 ,日跑千里。牵去捉鼠,败给懒猫臭鼬。如果功能不合需 要,跑得快又怎样。猫头鹰有夜眼,明视毫尖,能捉跳蚤 。到了白昼,二目圆睁,山都看不见呢,何况跳蚤。如果 特性不合环境,有夜眼又怎样。有先生不耐烦听我讲事物 的复杂性,抱怨说:‘取其精华嘛,弃其糟粕嘛,不就得 啦!’他不知道阴阳同在的原理,也不研究矛盾共存的真 相,所以他能一刀切开,这半边是精华,那半边是糟粕。 他还能跳上去不下来,只要上,不要下,只要天,不要地 。他当然能撕开阴阳二气,取其阴,弃其阳,他到处演讲 一刀切两半,不肯休息。他呀,若非大傻瓜,必是诈骗犯 。他的那一套肯定会落空,自不待言。回头再说五帝禅让 ,方式也不一样。到了三代,以迄于今,王位传承更是五 花八门。父传子,兄传弟,爷传孙,以及异姓相承,臣篡 夺君。时机尚未成熟,手腕又太拙劣,没有抢到,便是 叛逆,大家骂他篡贼。时机终于成熟,进展又很顺利,迎 合潮流,各界满意,舆论颂他大义。河伯,请守静吧,不 要多问,度量形体的大小,哪有法定的标准!称量价值的 高低,哪有公用的磅秤!你要探寻,那是白费劲!”

  河伯说:“那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万事纷繁, 哪些该拒绝?哪些该承担?哪些该争取?哪些该放弃?我 到底怎么办呀?”

  海若说:“用大道的观点看,价值高低互转。高转低 ,低转高,所谓往返。思想合道,就不会固执旧观念。用 大道的观点看,形体大小互变。大变小,小变大,所谓加 减。行为顺道,就不会硬搬老经验。看那得道者,俨然似 国君,正大光明,不卖人情;超然似社神,严肃谨慎,不 开后门;荡然似空间,处处均等,没有边境。他的胸怀宽 容一切物类,不让谁吃亏,也不给谁优惠,所谓全方位。 万物不齐他齐观,等同高低知短。是非之争,他不想管。 大道永恒,人生短暂,夸什么伟大事业,小园内昙花一现 。显赫的地位,出租的房间,满了又走空,空了又住满。 三天一换的旅客,百年不变的旅馆。岁月逼人而来,没法 推开。时机离人而去,不肯稍侍。盛的变衰,好的变歹, 弱的变强,否的变泰。终点又是起点,老戏重新开台。道 之理,物之理,我只讲个大概。啊,人生骑了快马,四蹄 腾踏,没有一步不在变换,没有一秒不在飞跨,不到终点 不能下,你该做啥,你不该做啥,我何必再来回答?你不 妨静观变化。”

  河伯说:“静观变化,毫无作为。如此说来,道本身 还有什么价值呀?”

  海若说:“修道养德,方能明理。明理,方能灵活应 变,掌握主动,不被外物辖制。道德高尚的人,不会烧死 淹死,不会中暑伤寒,不会被野兽袭击。不是说他们有特 异功能,而是因为他们不被外物辖制,身心自由,能够预 见危险,静以待变,当避则避,可留则留,所以不会受到 伤害。乱世做人难,难怪古语说,隐藏天真,表演人伪。 道德站在天真一边,所以道德高尚的人善葆天真,同时表 演人伪,溷迹世俗。为了不受伤害,他不得不走之字路, 委屈自己,而又不失方向,终归大道。”

  河伯说:“请你解释,什么是天真的天,什么是人伪 的人。”

  海若说:“牛马天生四腿,这是天。牛鼻被人穿绳, 马头被人笼络,这是人。古语说三防,请你听听。一防人 伪中毒,灭你天真。二防世故感染,坏你本性。三防上峰 嘉奖,催你短命。牢记三防,对你说来,便是心向大道了 。”

  远古时代,大家认为虚无最好。具体的说,虚比实好 ,无比有好,少比多好。

  独脚神兽,名夔(kui2),路遇蜈蚣。夔说:“我独 脚腾跳走,真方便呀!人双脚跨步走,够可怜了。而你百 脚爬走,更可怜了。百脚如何协调动作,烦琐死啦,我真 不敢想像!”

  蜈蚣说:“多脚惹你笑话,我也害臊。不过,协调动 作不成问题。你看人打喷嚏,阳光照亮唾沫星星,小滴如 珠,微滴如雾,千点万点,纷纷扬扬飘落,动作不也很协 调吗。百脚爬走,动作协调,从未有过步伐差错,那是自 然机制在起作用,我也说不明白。老兄,我羡慕你的独脚 呀。”

  蜈蚣爬行,遇见蛇,更羡慕。蜈蚣说:“我用百脚追 不上你无脚,为什么?”

  蛇说:“自然机制在起作用,命中注定,别羡慕吧, 学不会的。脚对我有啥用呀。”

  蛇爬行,遇风吹,同样羡慕。蛇说:“扭动背脊,移 动腹胁,之字爬行,我摹拟有脚的爬虫。你呢,卷起(氵 蒙)(氵蒙)尘埃,北海飞南海,看不出有摹拟的样子。是 这样吧?”

  风说:“是这样。我卷起(氵蒙)(氵蒙)尘埃,北海飞 南海,似乎很厉害。可是小孩掴我蹴我,我都没法还击, 太软弱无力了。当然,如果要折断大树,推翻大厦,谁也 比不上我。我是小弱大强,小败大胜。除了圣人,谁也没 有我这样的功夫。”

  风吹着,看见下面有一双眼睛在仰视天空。风说:“ 我虽无形,但有空气实体,不算真虚。何况(氵蒙)(氵蒙) 尘埃,留下踪迹,被人看见。我真羡慕视线,到处观察, 真虚无迹。”

  眼睛对心说:“我真羡慕心思。心思自由翱翔,不受 距离限制,远胜视线。”

  心不羡慕谁,也不说话。

  时代大变,价值标准倒挂,大家又认为实有最好。具 体的说,实比虚好,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心第一个被批判。仍不说话。

  眼睛被批判。低头说:“我有罪。”

  风被批判。深刻检讨。

  蛇被批判。勉强检讨。

  夔被批判。抗拒检讨。说:“我属于有!”

  蜈蚣最后胜利,成为实有样板。

  孔子旅游卫国,求职不果。到了匡城,刚进驿馆,忽 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据馆役报告说,当地民兵在大门外 层层封锁,要进馆来捉人。馆主守在门口,不让民兵进入 。双方正在争吵。

  孔子不惊不诧,在客厅内弹琴唱歌。

  秘书兼保镖仲子路,此时已经披甲提刀,准备抗敌, 保卫老师。听见老师琴歌,急步跨入客厅,劝阻说:“情 况这样紧急,老师还有闲心娱!”

  孔子说:“来坐下吧,我有话说。我一直想逃出逆境 ,怎么也逃不出。命运不佳哟。我一直想找到顺境,怎么 也找不到,时机不对哟,活在明王治世,人人安居顺境, 包括糊涂虫。活在昏君乱世,人人危处逆境,包括聪明人 。时乖命蹇,我有什么过错哟。下水不怕恶龙,那是渔夫 之勇。入山不怕猛兽,那是猎人之勇。直面刀光剑影,视 死若归,那是壮士之勇。洞察命运无法好转,明知时机不 再回来,清清醒醒的临危不惧,这是圣人之勇。守静吧, 别抵抗。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啊。”

  不多一会,馆主领来一位披甲武士,到客厅内面见孔 子。武士表示抱歉,说:“俺们以为先生是贵国的阳虎, 所以民兵封锁驿馆,既然不是,就撤退吧。误会了,对不 起。”

  阳虎是鲁国贵族季氏的家臣,曾经侵暴卫国匡城百姓 ,当地民兵恨他,要揪他算帐。孔子面貌像阳虎,所以发 生误会。

  武士退出客厅。孔子继续弹琴唱歌。

  《坚白论》作者公孙龙同庄子辩论后,心头不落实, 去见魏国的公子牟,人称魏牟。魏牟的领地在河北中山国 ,公孙龙是河北赵国人。他从首都邯郸去中山国,不远, 魏牟接见了他。

  公孙龙说:“本人复姓公孙,名龙,幼学先王治国, 长学仁义治身,也算有学历吧。后来研究哲学,多所发明 。我能找出任意选择的二物之间的相同之处,又能找出其 间的相异之处,从而证明万物既相同又相异,同异合一, 乃一码事。这便是合同异。我又以一块白石英为例,论证 坚硬乃是触觉感受,白色乃是视觉感受,其间并无必然联 系,完全是两码事。这便是离坚白。我的特长是翻案,运 用逻辑,推翻任何否定性的结论或任何肯定性的结论。总 之,任何结论我都可以推翻。辩论有我出席,难坏百家, 哑闭众口。作为学者,我算得上第一流了。可是同庄子辩 论后,我到现在仍然困惑。是辩术不及他呢,还是常识不 及他,我自己不知道。他那一席话把我打哑了。鄙人听说 公子修道养德已多年,是庄子的道友,特来拜见。请你教 教我吧,这方面的学识。”

  魏牟两肘靠在炕桌,一声长叹,仰天大笑。笑够了, 说:“浅井内的青蛙,那个老掉牙的童话,难道只有你没 听过?东海大鳖登陆旅游,路过一口浅井。青蛙爬出井口 ,欢迎远客。青蛙说:‘我这里真好玩哟!爬出井来,可 以攀登井栏高峰,跳踉游戏。爬入井去,可以探索井壁缺 崖,安稳栖息。下水游泳,可以浸齐腋窝,浮起下巴。踏 泥散步,可以涂污四肢,泞没脚蹼。本蛙蹲坐井中央,环 顾四野,发现孑孓啦蝌蚪啦螃蟹啦都不如我这样快乐哟。 老实说吧,独家拥有整个水凼(dang4,塘)主权,占据一 口浅井,快乐真是无穷!先生,你不想频频来入内观光吗 ?’东海大鳖左前脚尚未伸入,右前腿已被井栏卡住了。 莫可奈何,徘徊而退。为感谢青蛙的盛情,东海大鳖说: ‘我就介绍海吧。原野千里,远不如海大。山峰万尺,远 不如海深。禹爷抗洪,十年九涝,海平面不见上升。汤王 求雨,八年七旱,海岸线不见退后,不受岁月影响,时期 长时期短同样快乐。不受河川影响,流量多流量少同样快 乐。这才是东海内永恒的快乐哟!’浅井的青蛙蹲坐井中 央,听完这段介绍,惊心瞪眼,失魂落魂,凄凄然的忘乎 其井。”

  魏牟又说:“有些俗士,见识浅陋,连起码的是非长 短也分不清,居然想了解庄子的学说。这好比派遣蚊虫背 负泰山,怂恿蜈蚣爬泳黄河,真是苦虫之所难啦。还有些 呢,见识稍高,同样鄙俗,竟谈不出一句微妙的语言,只 晓得沉湎于辩论是非长短,争个你死我活,捞得眼前名利 。这不是浅井之蛙吗。”

  魏牟最后说:“庄子在做什么?而你又在做什么?庄 子在神游,下到黄泉下的纯阴,上到蓝霄上的纯阳。可以 南,可以北,突破空间阻隔,飞翔不留轨迹,航线难以猜 测。可以西,可以东,超脱人境之外,返回自然之中,大 道处处畅通。你却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要调查他的学识根 底,要研究他的辩术秘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在用 竹筒窥测浩浩长天,你在用针尖度量莽莽大地。你不觉得 测量工具太小了吗?我看你还是回赵国去吧,别来找我学 什么啦。有个笑话,难道只有你没听过?话说你们赵国首 都邯郸的人走路姿态优美,是吗?燕国寿陵有个少年,不 务正业,爱赶时髦,跑到你们那里学习走路姿态。学了三 年,新姿态学不会,旧步伐忘记了,只好爬回燕国。你不 快些回去,谨防忘记自己的旧步伐,例如《坚白论》啦等 等,最后爬回赵国,白白丢掉你第一流学者的铁饭碗,那 才值不得呢。”

  公孙龙张嘴合不拢,翘舌落不下,急逃。

  庄子无官可做。膳食缺乏营养,濮水岸边钓鱼。濮水 流经宋国南境,东入黄河。

  楚国派出两位高级官员,代表楚王,到宋国来聘请庄 子去楚国做大官。濮水岸边,蒹霞深处,两位官员找到庄 子,忙说:“恭喜!恭喜!敝国楚王有旨,要以朝政烦劳 庄先生啦。请上车吧。”

  庄子坐持钓竿,眼盯浮子,也不回头道谢,只淡淡说 :“我听说贵国的御苑养过一只灵龟,三千岁啦,前不久 死了。楚王吩咐,用白绸裹遗骨和遗甲,隆重殓入宝箱, 荣哀备至,供在庙堂之上。设想你们两位就是这只灵龟, 此时此刻会怎样想?是甘愿死去,遗留尊贵的骨甲,享受 崇拜的香火呢?还是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行在污泥中 呢?”

  两位官员陪笑,都说:“当然宁肯苟活,拖着尾巴, 爬行在污泥中。”

  庄子说:“请回你们楚国去吧。我可要拖尾巴爬污泥 去啦,恕不奉陪。”

  雄辩家惠先生,名施,宋国人,庄子的旧友。惠施读 五车书,学问杂驳,人称惠子。最近混得不错,当了梁国 相爷,待候梁惠王。庄子念旧情,怀揣大饼,脚蹬草鞋, 南去梁国看望他。

  庄子刚入梁国北境,惠子便获情报。小特务密告说: “相爷,外面谣传,姓庄的来者不善呀,想取代你!”

  惠子恐慌,密令首都保安警察搜捕庄子。全城暗查了 三昼夜,鸡大不宁。都说要抓国际间谋,大街小巷,人心 惶惶。姓庄的嫌疑犯抓了九个,皆不是。庄子投宿低级旅 馆,服饰寒伧过分,不象候补相爷,未能引起警察注目。

  庄子直接去惠子家中拜访。惠子尴尬,装作不知密令 搜捕一事。

  庄子说:“南方有鸟,名叫(宛鸟)(刍鸟)(yuan1chu2) ,听说过吗?(宛鸟)(刍鸟)南海飞北海,非梧桐不栖止, 非竹米不食用,非甜泉不饮用。一只鹞鹰蹲在野地,正在 撕啄腐臭的死老鼠,瞥见(宛鸟)(刍鸟)飞来,立刻提高警 惕,昂头瞪眼,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唬!唬唬!唬唬唬 !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何必唬我呀!”

  庄子说完,怀中摸出大饼,啃嚼给旧友看。

  惠子脸红,声称误会,吩咐家人设宴待客。

  宰相惠施视察梁国东南边境,邀庄子同去,沿途游山 玩水,庄子顺便看了故乡蒙城,重温童年旧梦。二人最终 抵达濠水,对岸便属楚国管了。

  濠水有桥,梁楚二国各管桥的一半。二人站在桥上, 各看各的,各想各的。

  时已仲秋,濠水碧澄。庄子扶着桥栏,俯看一群银光 闪闪的白鲦鱼,说:“白鲦鱼多快乐,游得悠悠缓缓。”

  惠施扶着桥栏,侦察楚国那边的哨卡,哪有闲情看鱼 ,便说:“你不是鱼,从何而知鱼快乐?”

  庄子说:“你也不是我呀,从何而知我不知鱼快乐?”

  惠施看重实践,认为一切真知只能来自实际体会,所 以不喜欢庄子的诗人气质,便说,“我不是你,确实不知 你。但你确实不是鱼呀,那么你不知鱼快乐,也就证而自 明了。”

  庄子说:“我还得提醒你,是你刚才问我从何而知鱼 快乐的,对吧?你这样询问我,等于默认了我已知鱼快乐 ,只是不明白我从何而知罢了。你问我从何而知,也就是 想打听我从哪里晓得的。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从濠水桥上 晓得鱼快乐的,”

  惠子嘟囔说:“你把我搞糊了。”

  庄子拍着桥栏大笑,惊散了那一群白鲦鱼。

庄子秋水原文及翻译【第二篇】

《庄子》外篇·刻意原文及译文

  以下是编辑为您整理的《庄子》外篇·刻意原文及译文,供您参考,更多国学经典请点击国学频道(https://外篇·刻意

  作者:庄子及门徒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 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 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 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 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囗(左“口”右“句”)呼吸,吐故 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 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 ,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 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 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 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 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 ,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 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 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过也; 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 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 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 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 ,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 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 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 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 谓之真人。

  译文

  励志矫情,洁白自诩。逃避社会,厌恶庸俗。清谈迂 论,冷嘲热讽。作为持不同政见者,自视甚高。在野的隐 士最爱来这一套。他们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暮年牢骚更盛 ,最后跳河自杀。

  宣传仁义,演说忠信。恭俭克己,谦让待人。作为传 统文化的肩承者,注重个人思想修养,半在野半在朝的学 士最爱来这一套。他们从事文化教育活动,年轻游历讲学 ,老了在家授课。

  满口政绩,树立形象。君臣有礼,尊卑有序。作为各 级掌权者,强调整顿社会,以求安定。在朝的显士最爱来 这一套。他们崇拜君主,加强国力,拓张领土,忙得要命 ,累得要死。

  害怕麻烦,贪图清静。移居山林,学会钓鱼。作为社 会竞争的失败者,拒绝再干任何事业。在野的闲士最爱来 这一套。他们无功无名,远避红尘,不再关心社会,但求 不忙不累而已。

  做深呼吸,通丹田气。打太极拳,练鹤翔桩。作为活 命哲学的信奉者,老而不死比一切都要紧。在朝在野都有 一些士类最爱来这一套。他们坚持锻炼,注意保养,羡慕 彭祖活八百岁。

  这五类士以外,还有一类。他们用不着励志而人品自 高,忘记了仁义而修身养性。谈不上政绩而实现安定, 家 不在山林而同样悠闲,从来不锻炼而仍然长寿。什么都舍 弃了,什么都完备了。他们精神恬淡,无限制的开放,所 以感召了众多的佳士,纷纷追随。他们凭什么?凭天道, 凭圣德。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这个体系是天地间 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这个标准要求圣 人休俗虑。俗虑休了,处境就平安了顺适了。处境平顺, 精神就恬淡了。恬淡的精神,平顺的处境,足以排遣忧患 ,抵抗妖邪。这样,圣人的德行就完备了,精神就不虚耗 了。近似的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这个标准要求圣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 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同样的 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此外,这个标准还要求圣人不必预先替后代求福,谨 防带头给将来召祸。为政切忌没事找事,最好得过且过, 好比唱歌,切忌领唱,最好应和。主观能动性不要加强, 而要减弱。坐待条件成熟再动手吧,不必提前闹得风风火 火。机心要割除,智囊要撕破,听天由命,获益良多。

  修身治国,以上几方面都做到,圣人就不招老天怨恨 ,就不被外物牵掣,就不受帝人排斥,就不闻野鬼骂詈。 百姓看见他光辉可爱而不会刺眼,发现他信用可靠而不必 如期。他闲散,不细想,不深究。他透明,不阴谋,不阳 谋。睡了不做梦,醒了不担忧。生是泡沫,短暂的漂浮。 死是休息,永久的享受。他的精神单纯,他的灵魂清醒。 虚空恬淡的他达到了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

  用修道养德的标准来衡量,悲伤与欢乐是德性的偏斜 ,喜悦与愤怒是道理的错误,爱好与厌恶是心态的失常。 所以,高度的道德应该是忘悲忘欢,不喜不怒,无好无恶 。高度的静止是专一,不因为外界变化而动摇,高度的虚 空是宽容,不去触犯外界。高度的恬淡是独立,不去联络 外界。高度的纯粹是和谐,不去干涉外界。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这是修道养德的最 高标准,不可分割,自成体系。与此标准相反,悲欢,喜 怒,好恶,消耗人的精力;动摇,触犯,联络,干涉,消 耗人的体力。体力消耗不止不休,便会累垮。精力消耗没 完没了,便会憔悴。这些憔悴累垮的人,在持不同政见的 隐士阶层,在肩承传统文化的学士阶层,在各级掌权的显 士阶层,最为常见。

  请观察瓶水、缸水、池水、河水、海水,就能了解水 性,水性喜清。滤去杂质,水便清了。水性喜平。不去搅 动,水便平了,水性不喜封闭。一封闭就溷(hun4)浊再不 清了。看得出来,水在模仿天气。天气,扫除杂雾便晴, 风不吹动便静,阴云密闭又溷浊不晴了。所以水性乃天德 的投影。人也能模仿水性,效法天德吗?

  能。改掉习染的杂质,便清纯了。不受外物的摇动, 便平静了。断绝外交,不去联络外界,便恬淡了。开放自 身,宽容一切,便虚空了。纵然有所活动,也不是有意图 的,便谐和于大自然了。这里说的乃是保养精神的方法哟 。

  江南吴国越国,冶炼工艺俱精,锻打宝剑,天下闻名 ,谁购得吴越剑,皆会锁藏箱匣,视为传家之宝,不愿佩 戴,不敢妄用。养精的道理与蓄锐相同,人的精神岂可妄 用。

  人身上最具有能动性的便是精神。精神外射,穿透任 何屏障,射向东西南北无限远,上穿天,下透地,无所不 射。精神遥感万物,遥控万物,遥变万物,遥养万物。人 的精神乃宇宙精神的分支。精神来无影去无踪。精神是人 体内的上帝,具备造化功能,等同皇天后土。

  大道纯粹朴素,简单明白。修道者放弃了许多东西, 但有一样必须守住,就是精神。精神守好,灵魂与肉体就 不再矛盾,就不再分裂,就合二而一了。这个一便是圆融 自足的小宇宙。这个一与大宇宙息息相通,同步运行,密 合自然原理,修道者由此而得道焉。难怪俗话说:“世人 金钱挂帅。清官名声要紧。贤士追求理想。圣人守好精神 。”

  大道的朴素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洁白,拒染悲欢喜怒好 恶种种感情色彩。大道的纯粹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无为,面 对外界,拒不动摇,拒不触犯,拒不联络,拒不干涉。洁 白了,无为了,精神当然不至于虚耗了。

  能圆满体现洁白无为的乃能称为真人,真人亦即至人 ,到顶的人,拔尖的人。

庄子秋水原文及翻译【第三篇】

《庄子》外篇·天地原文及译文庄子秋水原文及翻译。

  以下是编辑为您整理的《庄子》外篇·天地原文及译文,供您参考,更多国学经典请点击国学频道(https://外篇·天地

  作者:庄子及门徒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 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 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 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 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 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 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 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 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 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 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 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 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 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 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 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 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 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 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 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 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 :“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 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 ?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 ,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 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 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 :“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 :“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 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 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 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 ,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 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 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 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 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 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 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 。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 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 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 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 乎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 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 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 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 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 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 之谓入于天。”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 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 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 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 为处危,其观台多物, 将往投迹者众。”将闾葂覷觑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 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 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 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 井,抱瓮而出灌,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 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 “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 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 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 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 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 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 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 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 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 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 ,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 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 ,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 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囗(上敖”下“言”)然不顾; 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 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 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 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 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 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 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 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 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 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 。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 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 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 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 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 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 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 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 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 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 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 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 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 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 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也,愚之 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终身不 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 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 ,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囗(上“艹”下 夸”音hua1),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 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 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 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 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 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 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 ,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囗(“悛”字以“凶”代“厶”音z ong1)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 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囗(左“足”右“支”) 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囗(左“号 号”右“鸟”)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 ,皮弁鹬冠囗(左“扌”右“晋”音jin4)笏绅修以约其外。内 支盈于柴栅,外重囗(左“纟”右“墨”)缴囗囗(左“目”右“完 ”)然在囗(左“纟”右“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 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天地辽阔,有哪一处不显示出变化的迹象呢?变化是普遍的。万物繁杂,有哪一种不活跃在自得的状态呢?自得是相同的。军民众多,有哪一个不隶属于国王的旗下呢?国王是至高的。国王要具备人德,方可在位。国王要顺从天道,方能成功。所以我说,远古的大酋长统率天下,无为而治,内具人德,外顺天道,如此而已。

  顺从天道,就是坚持道的观点。舆论的倾向歪斜了,用道的观点去纠正。君臣的关系混淆了,用道的观点去澄清。政府的功能阻滞了,用道的观点去理顺。自然的生态失衡了,用道的观点去调整。必须内具人德,方能外顺天道。所以,贯通宇宙的是道,贯通社会的是德,贯通万物的是义。万物的存在有其合理性,这就是义。行政工作自上而下,这就是事。工作能力有所专长,这就是技。技,附丽于事。事,取决于义。义,受辖于德。德,符合于道。道,通行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之中。所以我还要说,远古的大酋长照料天下,注重修德学道。他们自己廉洁无欲,所以百姓自给自足。他们自己潇洒无事,所以万物自盛自衰。他们自己沉静无哗,所以社会自守自稳。

  我理出头绪,该这样说:“国王无力,大道归一,万事顺利,天下安谧。国王无欲,大德完善,百姓恬淡,鬼神称赞。”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哟,你是浩浩高天,照看众生。道哟,你是茫茫大地,接纳百姓。当权的君子,你们不死心,还想横加干涉,那可不行。不做什么,让万物自己去创造,这是道。不说什么,让真理自己去表白,这是德。尊重生命爱惜人,这是仁。求同存异放百花,这是大。不矫情以傲岸,不苦他人之所难,这是宽。吞万物以大肚,怀有他人之所无,这是富。德的外化,化成纪律约束,这是纪。德有了,照着做,做出成绩,这是立。道有了,顺着走,走得全对,这是备。坚持自己的立场观点,我视外界的硬夺软缠,至死一贯,这是完。道,德,仁,大,宽,富,纪,立,备,完,这十个方面,当权的君子弄通了,他的雄心壮志就立得牢固了,万民就去投奔他了。他这样的君子,山有金矿不采,海有珠蚌不捞,手不摸触钱囊,心不挂牵纱帽,寿高不办喜筵,命短不须哀蛋,阔绰而不矜骄,贫穷而不潦倒。派他掌管财政,他不贪污,不设自己的小金库。让他统治天下,他不糊涂,不当自己是大人物。在他看来,万物同根生,死生一个样。”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哟,你好比雪白的石英石,沉在深水亮晶晶,摸不着,看得清。铜不得道不成钟,石不得道不成謦。正如钟謦沉默,不敲不鸣,无声的道哟,人不问,你不答,人不感,你不应。万物皆是客,没有你,谁来作主人,天下谁来定。有那大德君子,为了永葆天真,官场俗务衙门事,耻于过问。他立足于道,智慧通神,所以远播德名,内心生一感念,外界便有响应。是道造成我们的肉体,无道,哪来七尺身。是德养成我们的灵魂,缺德,糊涂过一生。保持起码的体魄,活够应有的年龄,立德做出了成绩,学道弄通了理论,这不就是大德的人品。有那大德君子,地下隐没,象一条秘密的阴河,一旦把地面的表土冲破,忽然喷成高柱,沛然流成大河。沿途百姓喜洋洋,欢呼追洪波。道哟,你那里黑茫茫,俗眼不见你的迹象;你那里静悄悄,俗耳不闻你的声响。唯有立德的君子,黑茫茫里看见了朝霞曙光,静悄悄里听见了和声谐唱。道哟,你深奥又通俗,哺养万物;你神奇又简易,输送精气;你是空虚,最最没有,却能提供万有,满足万物需求;你是变化,奔跑不停,却能提供静境,招待万物安寝。”

  黄帝视察北方边境,北渡赤水,登昆仑山,南望中国,非常得意。回到山下行宫,发现胸前一串挂珠丢了,急得要命。黄帝说:“俺那玩艺儿是命根儿,是道的象征,怎丢得呀!”当即召开御前会议,决定派人率领队伍搜昆仑山,找回“道”。

  黄帝吩咐大臣阿知,说:“你是知识分子,读五车书,通万国文。你领队去找吧。”

  阿知去了,没有找到。回来报告:“我用知识去找。百科全书翻遍,找不到那玩艺儿。”

  黄帝吩咐大臣离朱,说:“你是视力冠军,暗室察五色,百步观针眼。你去找吧。”

  离朱去了,没有找到。回来报告:“我用视力去找。遥视透视用遍,找不到那玩艺儿。”

  黄帝吩咐大臣叱吼,说:“你是辩论专家,能说会道。你去找。”

  叱吼去了,没有找到。回来报告:“我用辩论去找。逻辑术用了,推理法用了,嗓子喊哑了,还是找不到道的象征,那串挂珠。”

  黄帝莫可奈何,叫象罔来。象罔是隐身人,他的名字译成白话就是形象没有,谁也看不见他的尊容贵体。黄帝说:“只好派你去试试了。”

  象罔去,找到了。黄帝闻讯惊叹:“怪哉!有形找不到,无形找到了。”

  象罔说:“无找无,容易找。”

  尧帝在位时,拜许由为师,常常请教。隐士许由的老师是啮缺。隐士啮缺的老师是王倪。隐士王倪的老师是被衣,又名蒲衣先生,也是隐士。

  尧帝想让位给许由,许由说笑话推掉了,还反唇相讥呢。尧帝又打啮缺的主意,询问许由:“你的老师啮缺怎样?他的修养可以坐天下吧?我想拜托他的老师王倪从旁促成,行吗?”

  许由说:“你这是拿天下去冒险!我的老师啮缺,一聪二明三圣四智他都占全,谋略深远,办事果断,禀性非凡。他敢用人为的力量捆死天生的自然,就象马夫用(革酋)带勒紧马的臀部,所谓主观战胜客观,人定胜天。百姓触犯刑律,他只晓得严办,而不晓得他倡导的聪明圣智正是万恶之源。天下他来坐吗?他用人力否定天然,有好戏看。第一幕是自我中心,打倒对立面,大家围着他转。第二幕是鼓吹智能,智多好做官,士人急得火燃。第三幕是扩充官府,自己找麻烦,累得寝食不安。第四幕是改造世界,主观碰客观,碰得青鼻肿脸。第五幕是号令四方,全民总动员,大家手忙脚乱。第六幕是陷入困境。矛盾堆成山,应付各界请愿。第七幕是不幸逝世,天下又大乱,留下一个烂摊。天下他能坐吗?我很了解啮缺老师,确实禀性非凡,有凝聚力,有创造力,能做地方官,但是不能当国王。作为国王,面对天下,他的主观能动性大强了,是个典型的治理迷。治理走在前,动乱跟在后,因果关系啊!什么治?那是百姓的祸事。什么理?那是国王的仇敌。”

  尧帝游览华山,车到山麓的华家庄。庄主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前来恭候圣驾光临。

  尧帝下车。庄主拱手行礼,说:“晦,圣人!请允许老夫致祝词吧。”

  尧帝微笑点头。

  庄主唱:“一祝圣人遐寿。”

  尧帝皱眉说:“免了免了。”

  庄主又唱:“二祝圣人巨富。”

  尧帝摇头说:“罢了罢了。”

  庄主再唱:“三祝圣人多子多孙。”

  尧帝瞪眼说:“不要不要。”

  庄主说:“遐寿巨富,多子多孙,人人都盼望呀。独有你不想听,为什么?”

  尧帝说:“多子多孙多顾虑。富了事烦,不得清闲。高龄不死讨人嫌。这三点不利于个人道德的完善,所以不敢,不敢。”

  庄主说:“我以为你真的是圣人,原来我看错了。你只是普通的君子罢了,唉。听我说吧。老天爷生下了万民百姓,不论好好歹歹,总会给他一只饭碗。金碗铁碗泥碗,碗总是有的嘛。子孙有碗可端,谁叫你去顾虑。富了,就当财产不是你的,正好分给贫民,不就清闲了?真资格的圣人,想法和你的不一样。他好比鹌鹑不择居处,他好比雏鸟不择口粮。他出游,满天飞,不用官员迎来送往。社会生活正常,他居高位,也向大家携手共进,臻臻日上。社会生活失常,他便退休,保持个人道德高尚,晦迹韬光。人生百年厌倦了,他便抛弃无聊的皮囊,让灵魂解放,随风飘荡,搭乘白云,飞向天堂,啊,那真正的故乡。你怕的那三点,对他毫无损伤。什么高龄讨人嫌,对他说来,此话荒唐!”

  华家庄庄主说完便走。尧帝仿佛梦醒,急追上去,连说请问请问。庄主不回头,走着说:“请打道回府吧。”

  尧帝怅然若失,但见华山状似一朵红莲含苞开放,映照朝阳。

  伯成子高,姓伯成,名高,学道修德甚勤。从前尧帝在位,提拔贤士,伯成子高当了侯爷。后来尧退位,让给舜,伯成子高照当不误。再后来舜帝视察南方,死在苍梧,治水有功的禹即了帝位,便是夏朝开国之君。伯成子高心头明白,尧舜时代随着朴素的民风去了,文明时代跟着残酷的血与火来了,便打报告辞职。不待批准,他已回乡务农,躬耕南亩。

  夏禹王既然是靠治水起家的,所以要贯彻论功行赏的政策。封官赐爵,得看你的成绩表现,贤不贤在其次。不过,伯成子高这样的著名贤士,虽然无为无功,也得挽留在朝,免得舆论瞎说咱们功利主义。于是他老人家带着随员亲自去找伯成子高,真是求贤若渴。

  伯成子高正在耕田。夏禹王下田去,站在下风位置,自谦口臭,恭敬的说:“咱们的老前辈,尧爷在位时,封你当诸候。天下传给舜爷,你继续当诸侯。舜爷把天下传给我,我还来不及登门拜望,老前辈你哟怎么就撂开担子走了。好好的侯爷你不当,跑来耕田,是对我有意见吗?老前辈呀,咱们谈谈好吗?”

  伯成子高说:“从前尧爷在位,以德为纲。他不奖赏谁,百姓自然矢勤矢善。他不惩罚谁,百姓自然戒骄戒悍。现今你在位,以刑为纲。你动辄奖赏人,百姓仍然不仁不义。你动辄惩罚人,百姓仍然违法乱纪。以刑为纲,道德衰亡,动乱将会没完没了,是你带的头哟!呆在这里做什么?你快走吧,别打扰我的正经事。”

  伯成子高不理睬夏禹王,继续耕他的田,小心翼翼,不漏耕一寸地。

  最初有什么?有“无”。

  任何“有”最初都没有。

  最初还有什么?还有虚无。

  任何存在最初都还不存在。

  既然没有任何“有”,

  哪有代表“有”的名称呢。

  既然不存在任何存在,

  哪存在反映存在的概念呢。

  到后来有了“有”,

  这个“有”是宇宙。

  宇宙就是大一。

  宇宙只有一个,所以是大一;

  宇宙混饨一团,所以是大一;

  宇宙处处一样,所以是大一;

  宇宙未分大地,阴阳同一,所以是大一。

  这个一,内藏道,

  尚未醒,在睡觉。

  又到后来一分为二,道睡醒了,

  于是一团浑沌裂成高天厚地,

  于是阴阳矛盾促成元气变化,

  于是造成生物,一种到万种。

  是道造成万物,

  万物便有所得。

  得什么?得道。

  万物都有所得,

  也就都具有自己的德。这是德。

  万物成形以前,

  早在胚芽期间,

  便已禀受天命,

  从不间断的支配一生。这是命。

  阴阳矛盾,造成生命,

  生命成长,各具形体。这是形。

  万物形体以内,都藏有自己的灵性。

  灵性随物种而不相同,

  各自坚守独特的规矩。这是性。

  修养自己的灵性,

  对照自身的德行。

  要使德行完善,

  洗净人伪的污染,

  还我无为的童心。

  心中无为,没有妄想,自然空寂。

  心中空寂,没有成见,自然博大。

  人有博大的胸怀,

  言谈乃符合无心的鸟鸣,

  行为乃符合无为的大道。

  这种符合,丝丝入扣。

  严守愚拙,不露智慧,

  严守晦暗,不闪光芒。

  所谓玄德,顺乎天道,这就是了。

  逻辑大师公孙龙的一位门徒,自称圣人,来找孔子辩论,说要捍卫他老师的坚白论。坚白论的核心命题是一块石英石可以分析为一块坚,一块白,一块石。他很雄辩的把孔子的论点一一驳倒了。还逼问:“谁是真圣人,你?我?”

  事后,孔子烦闷,特来请教老聃。

  孔子说:“有两位先生讨论坚白论,他们的主义简直风马牛。这个说行的,那个说不行。这个说是的,那个说不是。雄辩的那个说,坚白绝对可以分析开来,此理不阐自明,好比日月经天,抬头就能望见。弱辩的这个说不赢。请你回答我,雄辩的那个该是圣人吧?”

  老聃说:“你说的那个倒很象衙门里供职的小吏,工作劳累,心情紧迫,他那一技之长恰似一条绳子,把自己捆绑在办公桌,想调调不走,想辞辞不掉,死了才给松绑。坚白论就是捆他的绳子,死了才得解脱。狗能防盗被拘留,捆在门口眼含愁,悲哉不自由。山中猿猴能腾跳,一条铁链颈上套,进城逗人笑。孔丘啊,有些话你显然从未听过,也从未讲过,我来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有脑袋有脚板,就是不长心肝又缺耳朵。你同他们讲理,他们无耳可听取。你同他们讲道,他们无心可开窍。看得见的是人形,看不见的是天道。集形与道于一身的,他门中间一个也没有。他们与道无缘嘛。他们活动了,结果停止了。他们死亡了,结果新生了。他们作废了,结果再起了。这些结果全是他们想不到的。努力求治治不好,是人为。无为而治治好了,是天道。忘掉人为,忘掉天道,也就是说,忘掉人事,忘掉天理,你能这样,便能忘掉你自身了。所谓吾丧我,亦即如此。连自身的存在都坐忘了,你便冥合天道了。”

  鲁国动荡不安,国王急于求贤,召见隐士蒋闾免,说:“请先生赐教。”蒋闾免推辞。国王纠缠不放,再三请教。蒋闾免看见国王有诚意,便大胆鸣放说:“你自己不要奢侈,对下属不要傲慢,带头实行恭俭吧。干部路线方面,那些在公无私的忠臣,你得提拔他们,可别再任人唯亲啦。以上两点落实了,百姓谁敢说二话。”说完了又觉得不太妥当,却又想不起哪句不妥当。国王再三道谢,还说以后要请他出山来,共济时艰,振兴鲁国。

  蒋闾免从王官回家后,拜访隐士季彻,告诉此事,并复述了自己讲过的每句话。

  蒋闾免问:“妥当吗,那些话?”

  季彻笑弯了腰,说:“先生那些说教,拿去匡正国王,好比螳臂挡车,顶个屁用!他若听过了你的话,岂不睁眼跳崖。什么带头实行恭俭?你是教他示范表演罢了。什么提拔大公无私的忠臣?他修建了那么多的办公大楼,想升官的正好表忠心,演无私。削尖脑袋想钻大楼的家伙是那样多哟,君臣都做假了,鲁国能安定吗?”

  蒋闾免惊呆了,说:“免的见识浅薄,听到先生的话,更茫然啦,倒希望你谈个谱谱。”

  季彻说:“大圣人坐天下,推动民心向善,是让百姓建设精神文明,改变歪风陋俗;是让百姓泯灭残暴意识,树立对自己负责的观念。做这一切,绝非官方一抓到底,而是有赖民间好自为之,就像人的天性自然流露,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做到了这一切,大圣人便超过尧爷舜爷,何至于拜尧舜为大哥,颟顸的贬自己为老弟呢。他同尧舜平起平坐,可以心安理得,毫无愧意。”

  子贡是孔子早期的学生,毕业后经商,成了大富翁。他资助孔子办学,也到校讲讲课。有一次他带着几个学生自费旅游,从山东的鲁国起程,到山西的晋国,再到南方的楚国。观山玩水之外,沿途演说,宣传儒家,顺便摸摸商业行情。游了楚国,北返晋国路上,渡汉水,憩北岸的汉阴城外,路旁大树卞,见老大爷正在灌菜园,累得喘气。

  子贡自言自语:“太落后了!太落后了!”

  原来这老大爷在水井旁挖掘一条露天隧道,沿着斜面向下走去,直到井内。盛满一瓮水,他抱在胸前,从隧道底下斜登上地面,灌饮菜蔬。瞧他〔石乞〕〔石乞〕勤劳,用力多而功效少,子贡满怀怜悯,直皱眉头。老大爷抱着水瓮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子贡走到隧道出口,向井下说:“老大爷呀,你这样未免太辛苦了。现今有提水的机械装置,一天灌溉百畦,用力少,功效多。老人家你不想改革一下吗?”

  老大爷井下抬头望子贡,问:“什么样的?”

  子贡说:“井旁树立两柱。柱顶凿眼,逗置横梁。梁悬横杆,一头轻,一头重。轻的这头系长绳吊水桶,投下去,抽上来,利用杠杆原理提水,用瓢舀汤似的,又轻又快。这就是桔槔嘛。”

  老大爷冷笑了,愤愤说:“客官,我记得我老师的教导:使用机巧之器,必然会在行为方面做出趁机弄巧之事;多做趁机弄巧之事,必然会在意识方面萌生投机取巧之心。老夫修道养德,投机取巧之心在胸中扎下根,纯洁的德生就会破坏了;纯洁的德性一旦破坏,寂静的灵魂就会动荡了;寂静的灵魂常常动荡,玄妙的大道就会离弃了。你讲的那玩艺儿,我不是做不来,而是觉得可耻,不愿意去做啊!”

  子贡暗自惭愧,哑口无言,低头察看水井。

  双方僵持片刻,老大爷问:“客官是哪一界的人士?”

  子贡小声说:“孔丘的门徒。”

  老大爷笑着说:“就是那帮人么?晓得了,晓得了。你也是他们那一帮的么?他们个个博学,争当圣人,却又互通声气,发言像喊号子,这一群唱嗨嗨,那一群唱嗬嗬,彼此帮腔,大合唱压众人,很团结哪!可又各自哀弦独奏,骂天下皆昏昏,唯他一人清醒,用这副腔调打响知名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的?你若脱胎换骨,忘掉你旧有的灵魂,抛开你现存的躯壳,离道也就不远了。你们爱高谈怎样治天下,是吧?你连自身都未治好,一肚子的投机取巧,还有空闲治天下吗。你快快赶路去,别在这里耽误我的正事了!”

  子贡从菜园退回到路旁大树下,招呼学生们继续赶路。老大爷的那番谈话促他猛省,使他自卑自鄙,昂不起头。这样闷闷恹恹,走完三十里路,天晚投宿了,脸色才好转。

  一个学生问:“那个灌菜园的老大爷从前是干啥的哟?老师见了他,怎么低头不说话,脸色都变了,整天不自在哟?”

  子贡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老老师,我的老师,乃天下修道养德的第一人,不晓得还有另外的人啊。你们的老老师曾经说,不论什么事,可做才做;不论怎样做,成功便好。又说,做成一事可以走多种道,只有那用力少而功效多的道才符合圣人之道。现在我明白,老师说错了。我从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身上看见,得道的人德性圆满,德性圆满的人行为完善,行为完善的人灵魂健全,灵魂健全的人所走的道符合圣人之道。检验圣人之道的标准应该是灵魂健全,不应该是功利。得道的人为自己选择了平民的生活方式,不象咱们峨冠博带,高人一梯;得道的人随遇而喜,无所固执,不象咱们奔走国际,演说宣传,还摸商业信息。得道的人精神境界辽阔,德性纯,灵魂美,非功利,不取巧,不投机,不象咱们求名兼求利,动辄讲效益。得道的人,例如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吧,不是自己的志趣,纵有好处,他也不去;不合自己的理想,纵有功效,他也不取。他那样的人呀,你率领普天下的人给他以赞誉,赞得合乎实际,他也傲然不在意;你发动普天下的人给他以骂詈,骂得不合实际,他也爽然不答理。对他而言,社会的赞誉啦社会的骂詈啦固无益,亦无弊,不值一提。所谓德性圆满的人,就是象他这样的。”

  又有学生间:“咱们该是什么人?”

  子贡说,“咱们这些人哟,风下小草,波上轻萍,一生不得安稳,摇罢浮沉,都随命运。我来取个名吧,风波之民。”

  后来回到鲁国,子贡向孔校长报告旅游见闻,谈到汉阴城外抱瓮老人拒用桔槔一事。孔子不以为然,说:“远古至德之世,十二氏族之外,有个浑沌氏族,据说倾向保守。那个抱瓮老人修学浑沌氏族之术,所以尚古养德。尚古不错,可是非今就错了。他是知一不知二啊。养德不错,可是弃技就错了。他是治内不治外啊。那些养纯洁的德,修无为的道,回归朴素,以性命为主体,保持灵魂寂静的隐士,往往混迹红尘,下次还会遇见,有什么好让你一再吃惊的呀?至于浑沌氏族之术到底如何,我和你一样的隔行如隔山哟,怎么弄得清楚。”

  淳茫先生是大雾的化身。远望他,浓浓的,故名谆;近察他,空空的,故名茫。他从西陆的旷野飘向东海的大壑,到海滨遇见了宛风先生。宛风是龙卷风的化身。他的身躯如羚羊的扭角,弯弯的盘旋着拔地而起,故名宛。宛风游荡东海,偶尔登上西陆,沿路惹祸。百姓怕他。他也喜欢百姓,笑他们是“横目人”。

  宛风问:“你要去哪里?”

  谆茫说:“去大壑。”

  宛风问:“去做啥?”

  谆茫说:“玄妙的大壑哟,潮汐灌,灌不满,壑底漏,漏不空。我要去皈依呀。”

  宛风说:“先生对横目人不感兴趣了吧?听说有圣人在他们那里推行圣治。圣治是啥?”

  谆茫说:“怎么你也问起圣治来了?设官行令要妥当。提拔贤士用能人。了解百姓真实情况,按照他们的意向办事。措施啦号召啦都要他们自己去实行,不要强迫他们。这样;天下就归顺了。一旦国有大事,上峰只要招招手,挥挥指,全国就动员起来了。这便是圣治。”

  宛风说:“听说那里出了德人。德人是啥?”

  谆茫说:“修道养德境界很高的人,清静不游想,行动不谋虑。任你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他都不介意,乐与众人均沾利益,愿随国民同臻富裕。偶尔道心妙悟,他怅然,好象小孩念母。想起还在红尘,他茫然,好象孤客迷途。银钱不乱花,自然有节余,不关心财务。饮食不考究,自然能够足,不过问炊厨。这便是德人的模样。”

  宛风说:“还想听听神人。”

  谆茫说,“神仙在天上,肉身已消亡,化成一片光。明亮亮,空荡荡,这样的生存状态便是所谓照旷。活得尽性尽情,到哪里,都舒畅。有时飞翔天空,有时飘行地上。在他眼里,人间一切事情,历史兴衰,个人爱恨,完全是虚影。在他眼里,世上一切生命,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终久要归根。根就是道。万物一道,彼此混同,互相冥合,再也分不清,这样的综合体便是所谓混冥。”

  商朝大暴君纣王的未年,姓姬名发的那小子,亦即后来的周武王,率兵伐纣王,在孟津宣誓,北渡黄河,直奔牧野,一场大战,解放了商朝的首都朝歌,夺得天下。朝歌围城之战,惨不忍睹。此事距今千年,在下庄周哪能躬逢其盛。不过当时确有两位先生,一姓门名无鬼,一姓赤张名满稽,在城墙外观战。二人目睹仁义大军杀红了眼,涉血潦以追敌,爬尸丘以登城,万分恐怖。

  赤张满稽,跌脚不已,低声喊:“爸哟!爸哟!妈哟!妈哟!”门无鬼不叫喊,只落泪。二人后来各自归隐田园,自耕而食,常常碰头话旧。

  赤张满稽说:“舜爷接管尧爷的天下,那时候不兴这样杀。论到德,姬发远不及舜爷哟!所以才有这样恐怖的惨祸呀!”

  门无鬼说:“姬发固然不是东西,舜爷也不见得有多好。他是在哪种情况接替了尧爷的?是在天下太平时接的班,还是趁天下动乱时夺的权?尧爷晚年想让儿子继位,天下不是已乱了吗?”

  赤张满稽不答,说要回去想想。回去后又结交二三道友,纵谈古今,观点遂大变了。他后来与门无鬼碰头时,高兴的说:“上次你问得好。现在我明白了。尧爷晚年,如果天下真的太平,大家都很满意,做大臣的舜爷纵然工于心计,也无空子可钻啊,哪能夺得天下呢。他同当今圣上相比,手段不同而已,一个利用舆论搞礼让,一个率领军队搞革命,同样趁乱夺权,同样缺德。舜爷行医,专治獭疮。是你身上长了疥虫,痒得要命去求他的。你是瘌痢秃头,他给你戴假发,天下瘌了秃了,他的营业就兴旺了。慈父卧病,孝子侍候汤药,假装愁眉苦脸。多事!平时尽心侍侯,让老人家不病,岂不好些。天下弄乱了,圣人去接管,应该感到羞愧,如果他真的是圣人。”

  我又要侈谈至德之世了。至德之世,亦即远古的大酋长时代,不必看重贤官,不必使用能吏,天下自治。酋长是一棵大树,高枝在上。百姓是一群野鹿,游玩在下。相亲相爱,不谈论这是仁。心术端正,不标榜这是义。待人厚道,不表白这是忠。做事可靠,不吹嘘这是信。自发互助,不认为这是赐。所以他们走了长途而不载入史册,做了大事而不拿去宣传,所以我们说他们蒙昧,笑他们野蛮。

  当今社会,从官方到民间,赏识忠臣孝子,已成为世俗了。我想忠臣孝子起码是正派人,不能吹吹拍拍,是吧?孝子不能吹拍双亲,忠臣不能吹拍君主。为人子的,为人臣的,不吹不拍,便是好样的。双亲吩咐,不论对否,你都说对;双亲做事,不管好否,你都叫好。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君主命令,不论对否,你都唱喏;君主行动,不管好否,你都颂圣。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总之,为人臣的,为人子的,吹了拍了便很不象样了。做出这个结论所根据的原则是否普遍运用了呢?

  世俗认为是的,不论是不是,你都点头;世俗认为善的,不管善不善,你都鼓掌。放心吧,谁也不会耻笑。你是吹吹拍拍之徒。这就怪了。在他们心目中,世俗具有崇高的尊严,胜过双亲与君主吗?他们不是常常宣传父最严而君最尊吗?

  谁笑鄙人吹拍有术,我会当场发怒。你呢,吹拍双亲,吹拍君主,还要吹拍世俗,吹吹拍拍过一生,颇不寂寞。但你,吹得有文采,拍得很艺术。文吹艺拍深受群众拥护,所以你能升官致富,始终没有人审查你吹拍犯罪,将你逮捕。相反,大家看你演出,峨冠长袍,搽胭抹粉,挤眉弄目,逗乐当代,媚态可掬。你从来不承认自己一贯阿谀,还声明自己绝不是吹吹拍拍之徒。你和他们同台,歌同腔,舞同步,还有脸闹特殊,说自己是仙鹤,别人是家鸡和野骛。透顶的愚昧!难得的糊涂!

  察觉自己愚昧的还不太愚昧,晓得自己糊涂的还不太糊涂。太愚昧的,太糊涂的,至死不悟。三个旅伴,一个迷路,也能走到目的地,因为迷路的是少数。如果两个迷路,就要枉受跋涉之苦,走不到目的地了,因为糊涂虫占了大多数。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怎奈他们看不见啊,于事无补。可悲的现实,可悲的孤独。听窗外,漆园秋风摇万木,此情向谁诉!

  我向世俗诉吗?俗耳听不进古乐。鄙俚恶俗的小调《折杨柳》《花儿开》一唱,他们就舒心的哈哈笑了。我的高论,他们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不挂在心上。真话不能出线,鄙话夺得冠军。他们分不清真话与鄙话,分不清铜钟与瓦钵,当然走不到目的地了。我重复说一遍,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他们怎么能跟随我走呀!明明晓得糊涂虫们不跟我走,我还站在这里坚持摇旗,可见天下又增加一条糊涂虫。最好还是撒手不管,不管就不管,谁去自讨麻烦!

  某先生患瘌痢秃了头,形象难看极了,令人作呕。他也晓得自己丑恶,所以家中不设镜子。自从太太身孕有喜后,他日日忧心忡忡,若大祸之临门。一日半夜,他被吵醒。女佣报喜:“太太生了男娃!”他急忙去产室,叫快快点灯来。灯来了,他擎着,手发抖,照婴儿。不照小雀雀,专照小头颅。看见满头黑发,乃仰天哈哈笑,欢呼:“不象我!不象我!幸好不象我!”

  我寄希望于遥远的未来。但愿我们的后代不是糊涂虫,不像我们。

  高山紫檀,树龄百年,被人砍倒,锯成两段。一段截成若干短块,周围削圆,中间镂空,做成一套祭杯。杯上雕刻图案,黄金镶,翠玉嵌,石青填了栀黄染,美丽的斑斓,富贵的庄严,供奉在宗庙的神案。另一段被遗弃,滚落山涧。涧水浸,悄悄的朽烂。同是紫檀,命运两般,世人感叹。何必感叹,我看两般其实是一般,同样丧失了树木的天性,同样违反自然。

  暴君夏桀,贼王盗跖,恶的大恶;孝子曾参,忠臣史鱼,善的大善。事迹表现完全相反,其实完全相同,他们都丧失了人的天性,都违反自然。人类是活生生的紫檀!

  人类天性的丧失,通过五条渠道。

  一是五色,青黄红白黑,炫迷眼睛,使人失去明察,损害灵视。

  二是五音,宫商角徽羽,烦嚣耳道,使人失去聪闻,损害灵听。

  三是五臭,膻(‘羊’旁)熏香腥腐,侵袭鼻孔,使人失去畅通,损害灵颡。

  四是五味,酸棘甜苦咸,弄脏口腔,使人失去敏辨,损害灵舌。

  五是社会上的是非得失,扰乱思心,使人失去静穆,损害灵魂。

  五条渠道害人不浅。但是杨子墨子这对冤家说那些都是得,不是害。他们互相争出风头,这个叫嚷我得你失,那个呐喊你失我得,都想压倒对方,推销自己的主义。他们的那些得,明明是害,不是我所说的人类的正得,亦即正德。正德符合人类的天性,怎会使天性丧失呢?如果你得了,反而受困了,这算是得吗?如果算是得,鸟被关入笼,也该算是得。你心中塞满了社会上的是非得失,以及色彩啦音响啦。你头上紧箍着皮帽,帽顶斜插羽毛。你身上紧套着官袍,袍的下摆触地。你腰上紧束着牛皮革带,带上悬盒,盒插朝版。你的心被五害塞满了,等于灵魂关入监狱。你的身被箍紧被套紧被束紧,等于肉体五花大绑。身心皆受困了,你还作高瞻远瞩状,傲然宣称:“我得啦!我得啦!”

  这时候大街上有一名被捕的案犯,双臂反缚,十指串捆。他认为你说得很对,应该向你学习,所以跟着喊:“我也得啦!我也得啦!”

  这时候,动物园虎豹齐吼:“我们也得啦! 

庄子秋水原文及翻译【第四篇】

《庄子》外篇·在宥原文及译文

  以下是编辑为您整理的《庄子》外篇·在宥原文及译文,供您参考,更多国学经典请点击国学频道(https://外篇·在宥

  作者:庄子及门徒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 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 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 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 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 ,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 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 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 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 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 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 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 乃始脔卷囗(左“犭”右“仓”)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 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 进之,鼓歌以余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 。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 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 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 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 ;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 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 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囗调节讙 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 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 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 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 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 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 ,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 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 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 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 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 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 :“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 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 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 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 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 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 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 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 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 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 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 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 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 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 ;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 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 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 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 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 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 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 ,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 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 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 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 曰:“意!毒哉!僊僊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 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 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 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 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 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 ?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 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 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 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 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 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 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 ,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 。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 ,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 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 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 ,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 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 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 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 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译文

  听政治家谈论怎样治理天下,在下庄周纳闷,无话可说。天下这东西难道能治理?我看,愈治愈糟,愈理愈乱,不如高抬贵手,听之任之,宽之恕之,饶了天下,让天下去自治自理好了。

  不听之,不任之,你意欲何为呢?树样板,立楷模,你想用高标准的道德去扭曲天下人的本性?

  不宽之,不恕之,你意欲何为呢?设密网,置苛法,你想用最严厉的刑律去剥夺天下人的正德?

  本性天生,不愿被人扭曲。正德天赋,不愿被人剥夺。本性既是天生的,就是合理的,不会长久泛滥成灾的。正德既是天赋的,就是合法的,不会长久倾斜成恶的。天下人的本性正德既不泛滥又不倾斜,谁需要你去治理天下呢。所以我说,不如高抬贵手,饶了天下吧。

  天下一治就糟,一理就乱。我举两个极端的例子。从前尧是好国王,善待百姓,使人笑嘻嘻的放纵天性,寻欢作乐,丧失了应有的恬淡之情,尧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从前桀是坏国王,虐待百姓,使人愁闷闷的束缚夭性,吃苦受罪,丧失了应有的快活之情。桀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失去恬淡,失去快活,两个极端都背离了天下人的正德,恶果相同。一个国王,不管是尧是桀,是好是坏,他的施政方针长久背离正德,天下不糟不乱那才怪呢。

  天下这东西绝不能治理,只能自治自理。

  大自然造了人,人便是小自然。人体禀承阴阳二气,实现生命。人体内的阴阳二气与大自然的阴阳二气互相感应,同步循环。人情有喜有怒,喜属阳,怒属阴。尧使天下人大喜,大喜损耗阳气,桀使天下人大怒,大怒损耗阴气。天下人的阴阳二气损耗过度,就会干扰大自然阴阳二气的循环。大自然的阴阳循环被扰乱了,季节就会不时,寒暑就会失调,气候就会反常。反常的气候使禾稼遭灾,使瘟疫流行,最终使人自身受害。这不是报应吗?

  岂止人身受害,人心先已受害了啊。因为喜怒不当,心态不稳,使人行为浮躁不安,思想游移不定,谋虑疏忽不周,事业终久不成。正事不成,便搞歪门邪道,或矫情的装模做样,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或狠心的为非作歹,盗跖当贼王。正派反派,皆属心理变态。这不是人心受害吗?

  天下人心受害,社会上冒出来那么多的正派反派。正派就是所谓善,例如曾参史鱼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倾天下的财库不足以发奖金。反派就是所谓恶,例如盗跖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腾天下的监狱不足以关坏蛋。天下虽大,国家虽强,赏善罚恶,仍嫌无力。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直到今日,官方日夜昏忙,忙于赏善罚恶,闹得轰轰烈烈,哪有闲暇关怀人的天性正德。民间同样不安,因贪赏而心失恬淡,因惧罚而情失快活,哪有兴趣做正经事,当老实人。

  心得恬淡,情得快活,乃是人的正得。正得就是正德,符合天性。好国王尧放纵百姓的天性,坏国王桀束缚百姓的天性,同样背离人的正德。他们两位这样治理天下,能不糟乱?

  国王不走极端,既不学尧,也不学桀,又是怎样治理天下的呢?情况会好些吗?

  一般而言,历代国王治理天下,正面高举八条标准:明,聪,仁,义,礼,乐,圣,智。国王以为,百姓爱上八条标准,一一做到,天下就非常美妙了。实际情况又怎样呢?

  爱明吗?结果是沉迷于形形色色的现象。

  爱聪吗?结果是困惑于吵吵嚷嚷的呼声。

  爱仁吗?结果是猛批不仁,否定正德。

  爱义吗?结果是严惩不义,不近情理。

  爱礼吗?结果是把礼仪技术化,徒具形式。

  爱乐吗?结果是助长了淫逸享乐的风气。

  爱圣吗?结果是把圣德学术化,只剩六艺。

  爱智吗?结果是助长了信口雌黄的风气。

  如果社会秩序良好,百姓安份守己,这八条标准高举也可以,不高举也可以,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果社会失常,百姓不安份不守己,这八条标准你还要高举,就会加紧束缚,伤害他们的天性,就会加重折腾,贻误他们的正业。天性伤害了,正业贻误了,天下也就更糟更乱了,奇怪啊,你在上峰高高举起的明明是祸害,天下人竟然都瞎了眼,虔诚膜拜之,坚决捍卫之。天啦,他们迷惑到了这般地步!我原以为他们心头明白,对那八条应付了事,哪晓得他们当了真,视八条若神明。断荤腥,伤房事,身心俱净方可宣讲,跪坐端正才准恭听。奏韶乐,跳文舞,唱赞歌,行礼如仪,把那八条弄来供起。看了哭笑不得,我能其奈何哉!

  国王运用八条标准治理天下,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啊。

  所以聪明的君子最好不要去治理天下。如果迫不得已,坐上王位,君临天下,那你最好无为,高抬贵手,饶了天下.你能无为,听之任之,宽之恕之,百姓就能安份守己,天下也就自治自理了。无为不是消极的撒手不管,而是积极的尊重人,爱惜人。所以先哲有言:“他用尊重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交给他吧。他用爱惜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传给他吧。”

  真有这样的君子,天下归他,那就好了。他,心情恬淡快活,既不辛苦自己的心肝脾肺肾,输出什么仁义礼智信,去教化天下人,也不烦劳自己的两耳双目,动用什么聪听明察,去监督天下人。他安闲不动而形象高飞若龙,天下皆见。他静默不语而声音远播若雷,天下皆闻。他显示某种神秘的灵迹,悄悄影响大自然,冥冥带动大自然,从容而收奇效,无为而成大功,使百姓蒸蒸日上,使万物欣欣向荣。那时候,天下自治自理了,哪轮得上我辈俗士出些馊主意治理天下啊。

  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前来拜访老聃,请教怎样治理天下。无为主义大师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问:“不要去治理?说的倒轻巧。可你叫我怎样去挽救人心呀?”

  老聃说:“我劝你谨慎些,别去干扰人心。人心是世间最敏感的了。一枚软钉子,半句批评,它就下沉,奄奄一息了;一片好脸色,半句鼓励,它就上进,蠢蠢欲动了。下沉它便折,上进它便腾。七上八下,折折腾腾折折腾,够苦的了,一生折腾不安宁。轻轻揉,铁心能变软;狠狠捏,慈心能变硬。心啊心,被镰刀割,被尖刀刺,被雕刀刻,被挫刀啃,累累尽是伤痕,一触即疼。不要去热它,谨防燃成一团火;不要去冷它,恐怕凝成一块冰。人心是世间最快速的了。心思飞遍九州四海,不过一转瞬。心一动,人仿佛悬浮在天顶,飘摇不稳;心一静,人仿佛潜没在海底,寂寞无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由而受控制的,最逞骄矜而不听命令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

  老聃又说:“咱们的老祖宗,那个轩辕黄帝,疼爱百姓,爱之以仁,教导百姓,导之以义。是他不自觉的带坏了头,用仁义去干扰人心,后来的好国王尧爷爷啦舜爷爷啦才捡了坏样的。尧爷舜爷煎心熬肝,苦苦的煎熬出仁义来。又制定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以保证仁义的普及,好把天下人培养成仁义积极分子,为此费尽气血。尧舜躬行仁义,亲自跑腿视察,爬山爬得大腿不长肉,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他们如此勤政,仁义还是难以普及,因为反仁反义顽固分子太多,而尧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就拿尧来说吧,他把政敌欢兜赶到南方国境,他把诸侯饕餮押往西方国境,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国境。讲暴力,尧赢了;讲仁义,尧输了。舜怎样,就不必提了。种种事实证明他们扭不过天下人,他们普及仁义是失败了。”

  老聃又说:“历史发展到夏商周三代,情形更可怕。仁义孕育出畸形双胞胎,各走极端,吓死天下人了。坏的那个坏得不近情理,暴君夏桀啦贼王盗跖啦都是;好的那个好得不近情理,孝子曾参啦忠臣史鱼啦都是。此外还有对骂的两大派,一派儒家,一派墨家,水火不相容,社会矛盾激化,到处可见;互相猜疑,因为你喜我怒;互相欺骗,因为你愚我智;互相诽谤,因为你恶我善;互相讥讽,因为你假我真。矛盾引起内耗,社会元气大损。分裂道德,各行其是,致使人心涣散。追求知识,用于拼搏,酿成人际纠纷,社会动荡了,仁义的宣传完全失败了,官方急转弯,乞灵于惩办。创造新刑法,严密管束不听话的百姓,好比木匠弹墨线对付不正直的树材。发明新刑具,残酷伤害不招供的犯人,好比木匠用斧锯钻凿对付不出声的木头。天下被躁蹭得乱糟糟,罪在谁?罪在圣人,是他们用仁义干扰人心,才弄成那样的。折腾了天下人,执政者也活得不舒但。当官的贤士纷纷溜之乎,退隐深山老林,独善其身。当国王的高居庙堂之上,害怕江山不稳,胆战心惊。”

  老聃最后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吧。刑场上,砍头的,斩腰的,曝尸堆成小山了哟!广场上,锁颈的,枷脚的,示众排成大队了哟!城内城外,断腕的,截腿的,割鼻的,黥面的,剃眉的,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个哟!刑刀溅血,刑具浸泪。血迹泪痕之间,儒墨二家大摇大摆挤来挤去,兴高采烈的出够了风头。这些人,哎哟哟,居然面无愧色,脸皮真是太,太,太厚了啊!还谈什么八条标准,圣?智?礼?乐?仁?义?明?聪?谁能证明圣智不是刑如上的尖锋与利锷?谁能证明仁义不是刑具上的铆钉与累钉?千军万马冲锋之前,选射一支哨音悦耳的响箭,作为进攻信号。谁能证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贼王登台亮相之前先射的响箭呢?忠孝事迹听来悦耳,接着是大黑暗,大屠杀。崔翟先生,你若不能证明,请允许我总结一句吧。“锄圣铲智,天下大治!”

  轩辕氏族的大酋长坐上王位,是为咱们的老祖宗轩辕黄帝。黄帝自称天子,立足中原黄土,收揽茫茫九州。黄帝在位第十九年,天下归一,老祖宗很得意,乃巡视峙炯山,那是北方国境外的一座神山。黄帝登山访问广成子,他也是无为主义大师。

  黄帝说:“我们的老学者呀,你好,他们向我报告,说你修道多年了,攀上顶峰了,完全掌握大道了,所以我专程来请教。我想听你谈谈什么是大道核心的实质,简明些,扼要些。我们正在考虑做两件事,当然都是密切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了。第一,抓抓天地精气,用来促进农业发展,取得五谷丰收的效益。第二,管管阴阳二气,用来促进万物生长,取得生态平衡的效果。抓,用什么工具抓?管,设什么机构管?请老学者给我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广成子说:“你向我请教的那个问题纯粹是思辨性的问题。你考虑要做的那些事情纯粹是技术性的事情。也就是说,你问得太玄奥了,你做得太琐碎了。自你即位起,这十九年来,大自然乱套:云气无力密聚,雨季偏偏少雨;寒气提前入侵,草木未老先衰;大气瘴浊不清,日月光度减弱。你这人呀,一副谄媚相,见识鄙陋,难成大器,还胡扯什么大道本质!”

  黄帝恭敬告辞,退行出来,吩咐随僚副官,不许请示报告。他说:“就当我已经逊位了。”又派了到山下隐匿处建筑一乘独居的小屋。屋成,黄帝迁入。炕床不用烟褥,只铺草藤。黄帝闭门静心持斋,不问政,不近女,不吃肉,如是三月之久。

  斋期结束以后,黄帝复出,从面容到意态焕然一新,再登崆峒去见广成子。

  黄帝由南人室,见广成子头南脚北逆卧炕上,凝目北窗外景,无心迎客。

  黄帝恭敬的跪在下风,自谦口臭,连叩两头,说:“知悉我们的老学者掌握大道了,特来请教。敢问怎样修养自身,争取延年益寿。”

  广成子急翻身坐起来,说:“你回你算是问对了,再不装腔作势了。本来嘛,你关心的就是延年益寿嘛,何必扯什么大道的本质呢。来来来,坐近些。我有兴趣同你谈谈大道,从延年益寿的角度谈谈。所谓大道的本质,那玩艺儿太难说啦,深沉沉的摸不透,黑茫茫的看不真,问也是白问。装瞎吧,勿明察。装聋吧,勿聪听。精神内聚求清静,自身得到调整。要清静,勿劳体,忽耗精,乃有可能长生。因为不看不听,心猿意马关紧,省得精神管自身,延年益寿才可能。一心守已,五官安份。知识添烦,聪明受困。抓天地,管阴阳,你有这个权?阳之精,浮在天,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光明的九霄的上面。阴之精,潜在地,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黑暗的九泉的下面。天地精气各司其职,要你去抓?阴阳二气各行其事,要你去管?抓抓你的精神吧,慎勿浮想联翩,农业自己晓得发展。管管你的肉体吧,慎勿贪欲泛滥,万物自己晓得繁衍。你不横加干涉,五谷不会减产。你不横加摧残,生态不会打乱。我对自己,不搞一分为二,割断身与心的关连,总是合二而一,调谐阴与阳的循环。你看,我修身养性一千二百年,形体仍未衰变。”

  黄帝连叩两头,说:“广成子成仙了!”

  广成子说:“来,再坐近些。我还有兴趣同你谈大道。万物演变永无穷,人皆相信有终止。万物真相难猜测,人皆以为早看透。我信奉的大道有不少的道友,或在神界为皇,或在人间为王。道外芸芸众生,或在地上享受阳光,或在地下洞穴躲藏。可怜众生,连你在内,活着依赖泥土,死了回归泉壤。我早迟会与你分手的,投身于永无穷的演变之门,游心于难猜测的真相之乡。反映太阳,衬托月亮,我是一颗行星,地久天长。是道友也好,非道友也好,我都心不在焉,随即遗忘。三十年,一代人。我已送走四十代人,见他们生,见他们亡。唯独我至今留在世上,如夜天的一粒星光。”

  云将是天上统率云霞的大将军,满天飞,忙工作。造云,升云,降云,聚云,散云,行云,是他的日常事务。一日巡飞东海,来到扶桑。扶桑是一株高大的神木,是太阳从东海登天的梯架。扶桑的横枝上,云将遇见鸿濛。鸿濛是天上制造元气的精灵,日常工作清闲,这时候他正在横枝上跳舞,两手拍打大腿,双脚一齐纵跳,雀跃似的。云将立刻停飞,静静旁观。看很久,问:“老先生是谁呀?在这里做什么?”

  鸿濛跳舞不停,答一声:“玩!”

  云将说:“我有问题请教你呀。”

  鸿濛仍跳,仰视云将,问一声:“哟?”

  云将说:“老先生你就边跳边听吧。近年来我发现大气对流层的情况不妙,高空气流不肯下降,低空气流不愿上升。上面的阳下面的阴拒绝性交,导致阳不温和,阴不舒畅,可严重啦!还有呢,空气中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气、明气,这六气的比例失常,结果是打乱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时序。我现在下决心抓抓六气,虽然这已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我要整顿空气成份,使六气的比例恢复正常,使四季的时序井井有条,使万物的生长由我促进。老先生给我参谋参谋吧。你说,这六气到底该如何抓?”

  鸿濛掉头不再理睬,还在跳舞,雀跃似的,两手拍腿,双脚纵跳,踏歌曰:“不!知!道!不!知!道!”

  一连串“不知道”给云将泼了冷水。爱百姓,爱万物,这样的仁心,这样的义行,老先生他竟然不欣赏,云将也就无兴趣实践了。所谓决心也者,一风吹焉。

  三年后的某日,云将巡飞黄河流域中段,来到宋国上空,滑翔俯瞰郊外禾黍油油,有商朝残存的故宫旧址哑哭在青春的原野上,不胜感叹。忽见下面一人正在雀跃,乃急降洛,拖带着一朵云滚下去成大雾,遮罩原野。果然是鸿濛在这里跳舞,云将大喜,急步向前行礼,说:“仙啊,还记得我吗?仙啊,还记得我吗?”

  鸿濛说:“扶桑之枝。”

  云将连叩两头,请求鸿濛赐教一二。

  鸿濛停跳,说:“飘飘浮浮,绝无追求。痴痴傻傻,不知去哪。慌慌张张,随便观光。看了就忘掉,一切不知道,赐你什么教?”

  云将说:“三年来到处替百姓服务,办各种公益事,深受欢迎。后来我聪明了,装痴卖傻,想摆脱百姓的纠缠。我觉得自己很象大傻瓜,可那些百姓仍然紧跟我。我走到哪里,他们追随到哪里。我的一言一行,他们都作记录,说是样板,照着模仿。真是太可怕了!仙啊,请指点我,让我摆脱尴尬的处境吧。”

  鸿濛说:“违背了生态的常情,倒错了生物的本性,秋天禾稼无收成,苦了百姓。可怕哟,牛羊散了群,马跳槽,猪打圈,鸡飞腾,狗逃命,野兽狂奔,宿鸟夜鸣,仿佛闹地震。可怕哟,赤地千里草不生,大火烧森林,昆虫死尽。噫哟,这是什么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当官的爱服务上了瘾,就象你,正事不做瞎操心,拼命治理百姓,一天一折腾!”

  云将说:“那我怎么办呀?”

  鸿濛说:“唉,你中毒太深了!决把大雾收拾起来,飘回天上去吧。”

  云将说:“遇仙不易,聆教一句也好。”

  鸿濛说:“哟,百姓缠你你缠我。好吧。从今以后,管云只管云,别去滥操心。独自飞行,保持清静。百姓怎样,少去过问。无为而治,该亡的总要亡,该兴的总要兴,兴亡自有天命。勿明察,勿聪听。不在乎他人欢迎不欢迎,忘掉你的自身。混自我入万物,否定主体客体之分,同归玄冥妙境。给精神松绑吧,不再好智,好奇,好胜,灵魂洗得干干净净。芸芸众生不忘本,叶落自然归根,不必你去提醒。万物的生命植根大自然,好比婴儿依傍母亲,酣睡沉沉。一旦萌生主体意识,断奶便是孤儿,尝命运的酸辛。还须回到母亲怀抱,方能睡得安稳。想用概念支配事物,想用科学探索秘密,到头来,白费劲。规律不受你摆布,该灭的还在灭,该生的还在生。”

  云将说:“仙赐福音,教我缄默。从前错了,如今明白。”说完连叩两头,起身告别走了。

  人太鄙俗,耳朵变长,爱打听别人的看法。观点和我一致的,听了高兴;和我不一致的,听了便不高兴。和我一致的,视为神交的同志,当然多多益善;和我不一致的,视为潜在的敌人,当然死绝才好。这种心态是怎样形成的?说来可笑,不过是想在社会上出风头罢了。同志神交,未必跑去同他联络;敌人潜在,未必跑去把他打倒。心头想想而已。未必付诸实践。不妨再问,想出风头又是为了什么?怕自己被埋没,他想与众不同,如此而已。想与众不同,结果怎样呢?说来可悲,与众雷同。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想自己与众不同,所以才在那里日夜拼搏。你想出风头,也跑去参战,衣袋内藏着备用的同志红名单和敌人黑名单,当然与众雷同了嘛。说这是鄙俗,一点不冤枉。你想不鄙不俗,就别存风头之念,就别怕自己被埋没,就别做与众不同状。倒是相反,不妨乐与人同。一人的见识和能力总有限,赶不上众人的。采众人的见识,长自己的见识;纳众人的能力,添自己的能力。此理小可修身,大可治国。

  说到治国,当然是为君王治国,有些先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马上抬出夏朝的禹王,商朝的汤王,周朝的文王。此所谓三王也,啊呀呀,圣衷独裁多伟大,一人便可安天下!这些先生目无众人,念独裁的古经,出自己的风头,贪小利,忘大弊,一意孤行,不让天下自治自理。拿别人的国家去冒险,有几个到头来不输光的哟。三代以来,这类鄙俗的政治家出了不少,而国家保下来不亡的一个也没有啊。国家落到他们手上,有一万条理由非亡不可,没有一条理由能保下来。信托鄙俗的政治家,丢了江山社稷,糊涂的国王,我为你悲哀!谁拥有江山社稷,谁拥有一切。拥有一切的人就不要混自己入一切,尤其不要在那一切之内日治夜理,东拼西搏,就象三王那样自找麻烦,而应超脱在一切之上。这样才算得上真正拥有一切,也才可能影响一切,而不受一切影响。否则让自身降级成江山社稷的一个部件,便是江山社稷拥有你,影响你了。只有超脱了,才有主动权。明白此理,不但可以治国,兼可修身。身怎样修?依靠众人的见识和能力,让天下自治自理,以便解脱自己,游心世外,浪迹天涯,独往独来,做到真正独立,真正拥有。独有不是独裁。独裁者最渺小,独有者最伟大。

  伟大的独有者,他是怎样教化天下人的?

  他的教化不显形,若飞鹰的投影;

  他的教化不声张,若空谷的回响。

  由你作主,提出问话。

  他作顾问,竭诚解答。

  他的立场超脱,无一定的倾向;

  他的行动随和,无一定的规章。

  他引你走出迷途的怪圈,投入无穷的演变。

  他守独立,不靠任何势力。

  他不僵化,随时更新自己。

  他的仪态音容,与常人同,以至忘掉小我,隐自身于茫茫人海之中。

  小我都忘掉了,拥有等于没有。

  国王迷信拥有便是实有,所以速亡速朽;

  他却看透拥有原是虚有,所以天长地久。

本文来源:https://www.chawenzhang.com/sanwen/226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