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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清明,今年又清明,清明时节忆母亲。

  母亲的一生,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苦!

  母亲自小就父母双亡,寄养在叔叔家。叔叔再亲,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因此母亲八岁时就送给别人当了童养媳。从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已经是够苦的了;还是个孩子,就做了人家的童养媳,更是苦上加苦;偏偏又碰上了一个恶婆婆,那个苦,用我母亲自己的话说:简直是比黄连还苦!

  一个八岁的女孩,能做什么?可是作为童养媳的母亲,八岁的时候,就要在婆婆家里洗衣做饭、打柴喂猪,家里家外一把手。打柴挥不起砍柴刀,背不回被砍的柴,要挨婆婆的打和骂;喂猪端不起猪食盆,洒了猪食,要挨婆婆的打和骂;做饭做多了做少了,做硬了做稀了,要挨婆婆的打和骂;洗衣的时候,热天还好,特别是冬天,门前水塘里结着冰,水寒得刺骨,因为洗衣服,母亲的手常常冻得发紫发肿,尽管这样,还要挨婆婆的打和骂……超负荷的劳动和挨打受骂还好,最难熬的是吃不饱饭,婆婆常常让她饿肚子。

  非人的生活,母亲终于熬不住,逃了出来,从此成了流浪的孤儿,没人管没人要。流浪的时候,母亲睡过田间地头、睡过人家猪栏的草窠、睡过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那时候山里还有老虎、狼等凶猛的野兽。睡在深山老林的母亲,常常听到老虎的咆哮和狼的嘶鸣。每当讲起这段岁月的时候,母亲常用自嘲的口吻对我们兄弟说:“我那时太苦了,身上的肉都是苦的,连老虫(老虎)豺狼都怕苦,不来吃。”母亲幸存了下来。

  幸存下来的母亲,被人领来,介绍给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也穷。

  父亲的父亲早逝,母亲远嫁,父亲从小就孤身一人,栖身在周围的庙堂里,靠吃些庙堂的斋饭和施舍度日。长成到有一定气力,就以给人打零工短工为生,真可以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就这样,两个孤苦无依的人,母亲和父亲穷对穷地过在了一起。后来解放了,以贫雇农身份,政府给父亲母亲分了地分了间半屋,母亲跟着父亲,总算结束了居无定所的生活。当然,后来的历史,现在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清楚。

  那时候提倡“人多力量大”,还没有计划生育一说。

  母亲一共生了十二个儿女,我排行老十。

  可是生的多,存活率却只有百分之五十。

  最惨痛的时候,是一个月死了三个,这都是我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的哥哥姐姐。那是三年自然灾害,俗称吃“钵钵饭”的时候。排行老三,现在被我们兄弟称作二姐的姐姐常常流着泪对我们忆苦思甜说:有一个叫国华的姐姐,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看着眼睛都睁不开了翻白了就要死了,母亲心痛不过,跑到生产队食堂里跪着求来了半钵钵饭,喂给我这个姐姐吃,我这个姐姐吃了后又撑着活了几天,最后还是被饿死了。

  被饿死病死的六个哥哥姐姐中,有五个我没有见过。眼看着自己的儿女一个一个地夭折,不知道母亲当时的心境怎样,是怎样的痛苦。我只看到,我顶头的那个哥哥,名叫虎成的,八岁时因病去世时,母亲是如何滚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死去活来。

  前面的五个哥哥姐姐相继夭折时,还没有我们后来的四兄弟,只剩了三个大一点的姐姐。可能是因为大一点,经饿,又可以到外面山林或田间地头里找东西吃,才活了下来。

  在老家,我们湖南农村,有“女子外向”的说法,也就是说,生的女儿,终归要嫁人,再好也是人家的。只有生了儿子,才能养儿忘老,老了有人养老送终。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儿子,是要被人说成“绝户”,没有人看得起的。

  五个哥哥姐姐夭折后,虽然还有三个姐姐,但终究没剩一个儿子。

  没有儿子,也就意味着没有人养老送终,绝了后了。母亲慌了。

  也就是在这时,母亲信上了佛、道和鬼神之说。

  为了给自己求上一个儿子,母亲非常虔诚地烧香许愿着,常常在送子观音面前长跪不起,喃喃祷告。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也许是观音菩萨终于显了灵。此后母亲一气呵成,接连生下了我们兄弟四。母亲三十八岁那年生下了后来夭亡的哥,四十岁那年生下了我,接下来还有我的两个弟弟。

  菩萨显灵,心想事成,母亲自此对佛道鬼神之说笃信敬畏起来,虔诚得使人动容。

  然而家里总是穷。

  生我们兄弟四时,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弱,又没有可以补充的营养,母亲的身体垮了。有时口里寡淡没有味道,就抓把生盐放在嘴里嚼。自此,母亲留下了终身的病痛。但对于我们兄弟,母亲却像燕子含泥,一点一点忘我地哺育着。我顶头的哥夭折后,母亲更是把我们兄弟仨看成了宝贝疙瘩。那时我的三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迎风而长的兄弟。幼小时,我总认为母亲不吃肉。家里穷,一年到头难得看得到油荤。偶尔称肉了,母亲都推说自己不喜欢吃肉,尽量让给我们兄弟仨吃。有时我们兄弟看到母亲坐在桌子旁,慈祥地看着我们吃,我们兄弟就夹一块两块肉到母亲碗里,强迫母亲吃,这时母亲就发脾气,说我们不听话,她不喜欢吃肉还硬要她吃。只是每次吃完肉后,母亲都要把自己吃在后面的饭,倒在我们吃光的肉碗里,拌着吃下去。谙世事时,才知道母亲这样是因为我们兄弟三。

  关于母亲不吃肉,父亲曾和母亲暗地里议论过。

  母亲自生下我们兄弟四,就一直病怏怏的,身体没有好过。生病的人,嘴要比常人馋。后来父亲告诉我,母亲曾不止一次对他说,她好想好想吃一顿饱肉,每次看到肉,喉咙里就好像伸得出手来。父亲说,吃肉了,又没有人不让你吃,为什么不吃?母亲说,家里穷,孩子们一年到头苦水里泡着,太可怜了,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自己多吃了一口,孩子就少吃了一口。

  母亲啊!

  在我们队里,我们家是全队最穷的。

  可是因为有了母亲,我们兄弟仨是全队所有孩子中挨冻受饿最少的,虽然是吃得最差穿得最孬。

  由于母亲长年累月病,生产队里干不了活,就是想干,生产队里也不让。母亲的任务,就是一年四季左邻右舍周边村寨跌下低头借粮食。

  那时,我们家里时时刻刻都处在饥荒当中。队里分的新粮,还没有入仓,就成了人家的。因此,新粮收了不久,我母亲就歪歪扭扭行走在借粮的路上,把人家不想吃的粗粮杂粮借回家,给我们父子兄弟填肚子,然后新粮出来的时候,把稻子按借时说好的比例还给人家。当时我们家吃得最多的是红薯和干红薯片子,因此,到现在,我一看到红薯就反胃。

  我家里虽然穷,我母亲看了人家一辈子眼色,头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抬起过,但我母亲讲话极其讲信用,所借的粮食,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从来没有失信过。生产队里有些人家里没有饭吃了,到外面去借,总是借不到,我母亲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只要别人家里有,自然就会借,从来不会担心我母亲赖账欠粮不还。母亲的这种品德,现在遗传在我们兄弟姊妹的血脉里。

  母亲的日常生活,除了借粮,就是为我们父子兄弟缝补浆洗衣服。母亲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我的印象里,母亲常常是一边去别人家里串门一边为我们兄弟缝补衣物,飞针走线,一个补丁补完就把吊在胸前的衣裤提起来,把补丁送到嘴里,用牙齿咬断线头子,往往是一件衣裤,补丁补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把一件单衣单裤补成了一件棉衣棉裤。当别人的母亲因为懒,孩子的衣裤烂了不想补,任其在寒风中穿着破烂的衣裤瑟瑟发抖时,我们兄弟穿着母亲缝的补丁迭补丁的衣裤,暖暖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时伙伴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为我们兄弟身上的衣裤数补丁,看今天同昨天穿的衣裤补丁是不是一样,增加了几块,一边数一边满是羡慕的神情,说:你娘真好。

  是啊,我娘真好!

  然而,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喂养大,母亲自己却未老先衰,老了,死了,死在苦里。这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母亲在苦熬着养我们兄弟时,曾这样回答过别人:我现在养儿子苦点难点,等将来我的儿子长大了,我就可以享清福了。可是,母亲啊,你把我们兄弟养大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养,你就撒手人寰了。这怎不令人肝肠寸断!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是一九八八年农历十月十八日下午五时许,那时天空中下着冷冷的雨,乌乌的云压得很低,我的大女儿出生才一十八天,我刚刚体味出做父亲,就永远失去了母亲!

  母亲啊!

  母亲去世后不久,因为生计,我就挈妇将雏,离开了没有母亲的故乡,背井离乡到西北边睡的阿克苏谋生,自尔至今,已经近三十年了。

  近三十年当中,我在生活的底层苦苦地挣扎,没有能力回家。近三十年间,我没有在母亲的坟上添锹土;近三十年间,我没有在母亲的坟头烧迭纸;近三十年间,我没有在母亲的坟前上过祭品……每年的清明节,我只徒然地站在西部阿克苏地区的大漠黄沙里,隔着万水千山,遥望着心中那抔掩埋了母亲一生的黄土,心中凄凄,痛苦怅然。

  母亲啊,母亲!

  年年清明,今年又清明。

  今年的清明节,气候要比往年的清明节冷。天空中要晴未晴,到处呈现着某种阴阴的气息,仿佛要给今年的清明节,增加一种忧伤肃穆的氛围。阿克苏城区,满目都是那些准备扫墓祭奠逝者的人们。纸钱是对先人的孝敬,祭品是对先人的缅怀,鲜花是对先人的问候。

  清明时节忆母亲。

  我又站在西部阿克苏地区的大漠黄沙中,清明节的风,吹拂着我素净的衣袂。东望故土,万水千山阻不断那抔掩埋了母亲苦了一生的黄土。没有纸钱、没有祭品、没有鲜花,我有的只是这颗儿子思念母亲的心和这篇感伤缅怀祭奠母亲的文字。

  母亲,儿子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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